二〇〇五年,C市,五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都完成了长短袖的替换,这日,太阳尤其毒辣得厉害,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放风的日子。
然而对于莫思瑶这样马上就要参加高考的高三学生来说,周末这小半天的休憩时间实在是难能可贵。
老师讲解完最后一道题,抬腕看了看手表,终于宣布下课,临了还不忘叮嘱大家戒骄戒躁,好好珍惜余下的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看着同学们躁动的表现,老师又补充了几句,大约就是“放手一搏,以青春换明天”之类的话。
莫思瑶知道这番话的中心思想虽然休息半天,但大家千万不要放松警惕!
她已经收拾好了回家的东西-上周替换下来后,因为偷懒还没洗的两条牛仔裤,索性带回去扔进洗衣机;虽然大概率不会做,但一定要带回去装装样子的习题册;当然,还有她的随身日记本-满满当当地塞进她标志性的红色书包里,万事俱备,只欠拔腿!
老师前脚出门,后脚莫思瑶的闺密兼死党唐苑就往椅背上一靠,说:“啊,老师这么一总结,感觉还有好多知识点没复习完啊!我更慌了,怎么办?”
阳光热辣辣地穿透窗户射进教室,偶尔吹过的风撩动窗帘,莫思瑶从窗帘的缝隙看到难得安静的操场此时又躁动起来,想来其他班也陆续放学了。
莫思瑶归心似箭,站起来回了一句:“别慌,相信自己是最优秀的。快点,回家吃饭了。”
“敷衍!”唐苑不满地嘟着嘴,眼见莫思瑶迈开了步子,她也赶紧胡乱收拾了一番,抱怨道,“哎,等我呀!”
下楼时,唐苑感慨道:“唉,这来之不易的假期啊!读书真使我痛苦,希望这是因为天将降大任于我,劳我筋骨,让我瘦个十来斤。”
莫思瑶拍了拍唐苑的头:“是天将降大餐进你肚子。你不是说你妈给你煮了满汉全席打算给你补一补?”
“你不知道那补脑汤多难喝!不管了,放开吃!不吃饱哪有体力减肥!等我考完试就天天跑步,瘦个二十斤,打扮得美美的,给自己找个男朋友!”
“拉倒吧!你去年暑假放假前也说放假回来会瘦得让人刮目相看,结果你还胖了五斤!”
唐苑拍了她一下:“朋友,不揭人短,懂不懂?别以为有程颐撑腰你就了不起!”
莫思瑶扮了个鬼脸:“就了不起!瞧你身上这肉……”说着,她又笑嘻嘻地伸手捏了捏唐苑藏不住的双下巴,“瞧你这小肉肉,这是完全没有心理压力啊。”
“莫思瑶!看我不收拾你!”两人一边嬉笑打闹着一边下楼。“撑腰哥”程颐就等在学校大门口。
程颐,A大附中著名的尖子生,凭着过人的相貌及拔尖的成绩傲然于全校,其私人生活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很受关注的。当他站在那里时,用诸如“出类拔萃”“鹤立鸡群”之类的词去形容也不算夸张。加上莫思瑶也算得上多才多艺,小有名气,两人虽然一直对外宣称是纯洁的朋友关系,但因为有“青梅竹马”这种带暧昧意味的关系,所以路过的认识他的同学很难不抛个“哎哟,又在等莫思瑶啊”的眼神过去。
程颐习以为常地忽略掉所有暧昧的、调侃的眼神,淡定地等在原地。见莫思瑶过来,程颐飞快地把手里的袋子甩向她,迅速换上讨好的笑脸:“帮我拿给我妈,再给我拎几套换洗衣服回来。下午约了人打球,我今天就不回去了。”
莫思瑶本来就想问问他回不回家,见他这样,她眼疾手快地把手往身后一背,做出拒接的姿势:“凭什么?我不要。”
“乖啦乖啦,回来给你奖励。”"什么奖励?”
程颐沉吟了一下:“嗯,等下个月考完,哥带你去玩云霄飞车怎么样?还请你吃自助餐!”
“这难道不是提前说好的生日礼物?”
程颐“嘿嘿”一笑:“逼我出撒手锏……以后的《海贼王》漫画,我给你包了。”
无法拒绝啊……莫思瑶“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接过他那袋子脏衣服,然后挽起唐苑的手臂,嫌弃地冲他挥手:“无事退朝吧。”
“哎呀,这么嫌弃啊?”因不满她的表情,程颐伸手惩罚性地捏了捏她的脸。
她躲开他的手:“干吗?滚!”
程颐眯着眼睛笑得很爽朗的样子,眉眼间透着少年特有的青稚,他留着方便打理的小平头,更显丰神俊朗:“一辈子这么长,现在就开始嫌弃了啊?”
莫思瑶掩饰住自己的心动,瞪了他一眼,嘴硬道:“谁跟你一辈子啊?!”
“你啊!”他理直气壮地回答,又顺手掂了掂她的书包重量,调侃,“绝对不会看书的家伙就不要多此一举再背着书回家了。”
“要你管!”
“我就管,肩膀弄酸了我不心疼吗?”
“啊啊啊,好冷!”唐苑感觉自己被这场景伤害了眼睛,不甘寂寞地做出发抖的样子。
莫思瑶难得有几分害羞,只能厚脸皮地加大了挽住唐苑的力度:“我们走,不理他。”
唐苑“哼哼”一声:“哟,就这个时候你觉得我好用。我容易吗?你说,精神抚慰费是不是要来一点?瓜子花生是不是也要来一点?”
莫思瑶一脸认真:“你不要再吃了,再吃,天底下就没适合你穿的花裙子了。”
"莫思瑶!
“在呢!”莫思瑶应道。
程颐见两人无视了他,不甘寂寞地在莫思瑶身后扯了把她的马尾辫,冲她挑眉:“别忘了给我捎点零食啊,薯片来几包,夹心饼干什么的,你看着选。”
“钱呢?”
“小管家婆,我的钱都充点卡了,先欠着,记账上,反正你也没少记。”
莫思瑶用脚假踹了他一下:“放开!不然臭衣服直接甩你脸上,你信不信?”
“信信信!”程颐“嘿嘿”着冲她讨好一笑,然后做了个“飞吻”的动作,“拜拜,不要太想我哟!"
莫思瑶做呕吐状,背过身却抿着嘴偷着笑了。
唐苑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回头看到程颐还在那儿冲她们挥手再见,叹气道:“拜托,你们要不要这么明目张胆?’
“干吗呀?谁明目张胆了?我跟他的关系可是比雪莲花还洁白。”唐苑直接翻了个白眼,拔高了几个音调:“呵呵,你猜我信不?”莫思瑶面子上挂不住,直接捏住她的左脸颊:“就问你,复习完了吗?”
唐苑拍开她的手,斜了她一眼:“知道你自带狗屎运这种天赋技能,唉,羡慕不来啊!程颐经常是年级第一,你呢……前二十名飘啊飘的,偶尔人品爆发还能冲进前十,想挑毛病也挑不了。要是我有你这成绩,我妈估计就不逼我喝补脑汤了。”
莫思瑶一本正经地说:“我优秀,我自豪,反正我跟他是纯洁的朋友关系。”
唐苑“啧”了一声,话锋一转:“话说,我听说高考完他就要正式跟你表白,怎么样,期不期待?”
“少操心,你先期待下个月的高考吧!”
“讨厌。”唐苑气极,嚷嚷,“不带心理攻击的啊!我好不容易消除点紧张感。”
“哈哈哈。”成功转移话题的莫思瑶微微昂起头,摆出骄傲的姿势,“像我,成绩好,心理素质过硬,可是一点也不紧张哟。”
“莫思瑶!我要跟你绝交!”
青春飞扬的年纪就无所谓“饭点”这个说法了,虽然老师和家里人一直耳提面命,都高三了,不要再在路边摊买东西吃以免吃坏肚子啥的,但结伴回家的两个嘴馋妹子以年轻为资本,明知故犯地在校门口买了油煎饼,还打包了两个鸡腿打算回去加餐。
莫思瑶家就在附近某小区,步行回去也只用十来分钟。她爸妈所在单位的许多同事落户这里,称得上是家属楼,加上她们上的学校又是C市知名的重点中学,在市里市外都颇具名声,这小区,简直占据了好的地利,虽然老旧了些,但这几年房价涨了不少。
唐苑家要远点,还得再走两条街,但出于义气,她从莫思瑶家的这条小岔路上绕了一下,反正也多花不了几分钟。不料在巷子口,两人瞥见一个满脸挂彩,头发抓成花里胡哨的样子,穿得流里流气,却过度消瘦的小男生,他正时不时挑衅般朝路过的人踢石头。
这明摆着惹是生非的举措让两人都顿住了脚步人,皱起了眉头。“神经病吧?”唐苑小声嘟囔。
莫思瑶扯了扯唐苑,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别再说话了。
唐苑见这男生虽然年纪比她们小不少,个子上也差点,但有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她有点怕惹事上身,主动拉着莫思瑶往旁边避了避,打算绕过去。不料那小男生也看见了她们,桀骜不驯地勾了勾嘴角,冲她们比了个很不雅的手势。
“真的有病!”唐苑不敢说得太大声,忍不住再看向那个男生,这才看清那小男生长了一张挺不错的脸,如果稍微收拾一下,再过个几年,不说能迷倒众生,最起码惹几声尖叫还是可以的。只是,他眼神中透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戾气,让人有点……生畏。
这个世界对好看的人总是多几分容忍度,唐苑就没再逞一时口舌之快,打算快速通过这里。莫思瑶隐隐叹了口气,拉了唐苑一把,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
莫思瑶是认识这家伙的,不对,严格追究起来,他们也不算认识,顶多是见过几面。虽说现在条件好了,小区里等小孩读完高中就卖了房子换电梯房搬走的人不算少,但邻里间大多是熟悉的,所以碰面时闲聊的话题也多,像他这种新面孔,多八卦几次就摸清底细了。
他们一家好像是去年夏天搬进来的,反正她每次回家,她妈都忍不住提起这孩子,一提就叹气,说他有多惨,说他瘦得像根竹竿,三餐不定时,爹妈也不疼他,老爱打麻将,还说上次加班到十点多回家,还看到他在小区里游荡,怪让人心疼的。
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吧?
总之,他爸妈间惊天动地的争执、打闹,以及这孩子惹是生非的行为,都给这小区居民增加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妈有次在楼梯口就跟他爸打起来了,后来直接从楼梯口摔了下来,磕破了头,送去了医院,孩子他爸就没人影了,然后这孩子也没人管饭,硬生生饿了一天。人给他钱他也不要,给他饭他也不吃,饿极了就去人家摊贩那儿抢,被抓去派出所了,一看不到十二岁,教育一下又放了出来,可真惨。”莫思瑶想起她妈当时摇着头感慨的样子,“其实就是想引起他爸妈的关注吧?"
"好像叫顾南。”
她妈又补充了一句:“就是‘东盼西顾’那个‘顾’,‘东南西北’那个‘南’。”
“你王阿姨家的小子警校毕业后不是被分配到附近派出所了吗?回来说了这事,说给他家人打电话也没人接,电话号码早换了,那孩子就一脸‘世界欠我八百万’的样子坐在那儿,怪可怜的。"
她就莫名其妙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心里挺感慨的。
莫思瑶见他似乎往她手里的那个鸡腿上瞄了一眼,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她确实是看到了,于是她也没想太多,把那袋子脏衣服往唐苑手里一塞,然后拎着鸡腿冲他跑过去,硬塞进他手里。
他确实有点营养不良,十一二岁了,身高却还不到她肩膀。莫思瑶善意地冲他笑了笑,不等他甩脸,又小跑步回来,拉着唐苑赶紧走了。她心里想着,这个叫顾南的小孩估计是自尊心极强吧,所以才会给钱不要,给饭不吃……反正,她能帮就帮吧。
直到走远了,唐苑才不满地问:“你干吗把鸡腿给他啊?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孩子,脸上还有伤,估计是打架打的。”
莫思瑶拿回程颐那袋衣服:“你就别问了,我快到家了,你下午怎么安排?”
“我下午不过来了,我爸说晚上开车送我,那晚自习见了。”“嗯,拜拜。”
莫思瑶又往顾南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可以想象到他一脸不屑地把鸡腿丢进垃圾桶的样子,她轻叹了一口气。大概因为比起他来,她过得太幸福,所以看到他时,她总有点儿难受得慌。唉,希望他能过得更好吧。
家里给莫思瑶准备了一桌好菜,她吃饱喝足就去睡了一觉,只是午睡起来,她的眼皮就一直跳得厉害。嗯,这难道是啥不祥的预兆吗?莫思瑶调侃了一下自己,因为她向来不信鬼神,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她起床洗了把脸,去附近超市买了点吃的,又去程颐家里把程颐交代的事干完,听程妈妈表面嫌弃实则慈爱地埋汰了自家儿子几句,然后拎走了程妈妈塞给她的几个苹果。
半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莫思瑶扒了几口晚饭才出门。很好,果然又没看书,早知道就听程颐的,不背习题册回来了!
晚自习是七点开始,这之前她还得赶回宿舍放东西,时间上就有点赶了,所以她加快了脚步。路过巷子口的时候,那个叫顾南的孩子已经不在那里了,莫思瑶也没在他之前站的那个地方看到鸡骨头或者丢掉的鸡腿啥的,不知道他吃没吃。
不过莫思瑶也就这么随意一想,没惦记太久。没承想,在离学校不远处的大街上,她又看到了他。
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今天跟他也算有缘了吧……
莫思瑶撇撇嘴,归根究底是因为他那个发型实在太碍眼,那扑面而来的非主流气息让人想忽视都难。她提着个超大购物袋跟在他身后,心底一片嫌弃。她心道,天气已经很热了,小哥哥你身上已经散发出一股怪味道了呀,该不会两三天没洗澡了吧?
啧啧,莫思瑶忍不住多瞪了他后脑勺几眼。回学校必须得经过这路口,她只能无可奈何地跟在他后面。
路是前几年扩建的,因为学校附近是个小商圈,车流量比较大,难免有些抢绿灯的情况出现。眼看着人行横道上还是红灯,那小子居然不看路,不知死活地迈腿前进了。
“喂!”见车有点多,莫思瑶多管闲事的毛病又犯了,追出去两步,冲他喊了一句。
大概那家伙对旁的事都不关心,所以并没有回头。
这时,喇叭声由远及近,大概前边有辆车刚过去,后面跟着的那辆车的司机视野被阻挡,并没有减速,直冲而来。莫思瑶急得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喊了句:“顾南!小心.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上前狠推了他一把。显然,那辆车在看到顾南后也试图躲避,所以专门往莫思瑶这边打了方向……
“砰!”
她整个人因为受到剧烈的撞击,陷入了混沌。
她这是要迟到了吧?
莫思瑶从绿化带里爬起来的时候,还真没反应过来……
她昏倒了吗?昏了多久了?撞她的车呢?怎么这么大的太阳?
被她奋不顾身挽救生命于千钧一发之际的小屁孩呢?看热闹的人呢?
无语……莫思瑶看了看没什么异常甚至有点空荡的大街,突然觉得后脊背有点发凉。难怪下午她的眼皮一直跳呢……直到这一刻她仍惊魂未定,身上似乎还残留着车辆撞上她的那个瞬间的触感,那声巨响、周遭群众的尖叫声和汽车急刹车声,也持续在她脑子里回荡。
但是……一个围观的人都没有也太离谱了吧?就算她没受伤,也可以聊表一下关心吧?这……这未免也太冷漠无情了吧?莫思瑶脑子里充斥着各种问题,不仅有种被抛弃的无助感,还有些愤慨。
死小孩!早知道就见死不救了!
不过她心里清楚自己也只是说说,在某些节点,人的身体会先于大脑做出抉择,也没什么后不后悔的,就当做好事不留名了,反正她也没事。
嗯,虽然并没有人问她的名字……
身为一名资深的高三临考综合征晚期患者,即便此刻莫思瑶心里有很多疑惑、不安及怨气,她的身体仍再一次先于大脑做出抉择,坚定地朝学校的方向迈开脚步。她一边往学校赶,一边狐疑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不对啊,怎么会连刮伤也没有?这也太夸张了吧?难不成她是什么天赋异禀、骨骼精奇、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她惊魂不定地扫了一眼太阳光下被她牢牢地踩在地上的影子,微微松了口气。嗯,影子还在呢,书包还背着呢,双肩也沉甸甸的…不过莫思瑶快被气死了!装着程颐的衣服、一些零食、几个苹果加几盒牛奶的袋子没了,她刚刚找了一圈都没找着!
这代价也太大了!
啊,对,手机!她的手机呢?莫思瑶反应慢了半拍才想起从兜里掏手机,摸到那小方块还在,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然这是她爸淘汰下来,旧是旧了点,但诺基亚的手机还挺耐用的,跟着她一起摔出去,屏幕都没烂。说起来,最近有几款新出的彩屏机她都挺喜欢的,索爱还有款音乐手机也看得她心痒痒。她这次一、二模考得很不错,老爸说只要她保持状态,高考结束后就给她买台最新款的,连MP3的钱都能省下来。
莫思瑶的小算盘拨得噼啪响,觉得又有了干劲。她想确定一下时间,不料摁亮屏显键后,眼睛不禁瞪大了几分一二〇一八年十月二十五日下午两点二十三分?
什么鬼?!她几乎失手将手机甩出去坏了?坏了吗?!
她搓了搓手臂,突然感受到了一阵阵寒意。她没来由地有几分心慌,于是她赶紧拨打了她妈的手机号。反正她救的那小浑蛋好像就是隔壁那栋楼的,让她妈去打听一下情况也好。却意外地听到手机里传来“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的话语。
见鬼!她不信邪,重输了一次,再次拨打,结果……“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呃……太诡异了。
莫思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本来是个心很宽的人,此刻也没来由地心跳加速,有种面对脱离掌控的事态的恐慌感。她用手指迅速地摁下一个熟悉的号码,万幸的是,电话终于拨通了。好久之后,电话终于被接起……通话状态成功的那一刻,莫思瑶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不等对方开口,她就急匆匆地说道:“程颐!程颐!你都不知
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我---”
“你是谁?”
“我……”莫思瑶澎湃的情绪被泼了一大盆冷水。没打错吧?不对啊,这个声音肯定是程颐的,这犯规的磁性男中音她都听过八百万遍了,绝对不可能听错!莫思瑶忽略了他声线的些微不同,着急道:“你傻呀,是我-”
然而对方再次打断了她的话:“你为什么会有这个号码?篡号软件?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什么‘什么目的’?程颐,你发什么神经啊?是我,莫思瑶!”“呵……”对方沉默了片刻,“好一个莫思瑶。”
不知怎的,莫思瑶硬是从那个“呵”里听出一丝悲凉感,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电话便被挂断了。
莫思瑶只差没吐血三升,有股怒气“唰”地一下从脚趾冲到头顶!她整个人因生气而微微颤抖起来,好你个程颐!好你个死程颐!他现在要是敢站在她面前,看她不揍死他!她动作迅速地按下回拨-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啊啊啊-”
莫思瑶连续拨打了十几遍,那个没有感情的声音只让她确定了一个结果:程颐的电话,真的已经关机。
能怎么办?她只能硬着头皮,揣着一肚子委屈先回学校。
莫思瑶是在高三时响应学校集中管理,提高学习效率的号召才转为寄宿的,这之前,她无数次往返家和学校之间,夸张一点说,这条路上的每颗石头她都在不经意间留下了印象,所以……嗯……那六栋高层建筑是怎么回事?!
她内心正在无穷崩溃,救命啊,那里怎么会有家超市?这棵树啥时候长这么高了?
世界好可怕……她越走,心里越惊疑,越走,越恐慌。她拐了个弯,又过了一条马路,在学校大门口站定。抬头望去,学校依旧立在一片老建筑中间,红字招牌也一如昨日,虽然被时光与岁月打磨得有些暗沉,却遮掩不住那几个字的苍劲笔锋与底蕴。
就是不知道为啥,明明应该是晚自习返校高峰期,学校周围却显得有些清冷。所有的感觉还是熟悉的,几家开了好多年的老店招牌依旧灰扑扑的没啥光彩,像学校所在的这种老城区,还真是十几年如一日……呃?杭州小笼包?柳州螺蛳粉?晨光文具店?
啥时候开的?卖油煎饼的那家店呢?卖鸡腿的店呢?
莫思瑶细数了各种不同,有些慌张地吞了吞口水,突然觉得脚步有些沉重。
因为穿着校服,又长着一张乖学生的脸,莫思瑶很快得到了保安的认可,把她当成某个迟到的学生,为她放行了。不过这个保安叔叔有点面生啊,而且传达室的钟诡异地指向三点零一分…她是不是……在草丛里睡了一整晚?
两三晚?难道她被撞坏了头,记忆被撞错乱了?或者她根本没出车祸,是得什么妄想症了?
“怦怦,怦怦……”莫思瑶的心突然跳得厉害,她的脑子是蒙的,胸口也堵得慌,太阳穴也突突地跳,心慌意乱之下,她拔腿就往教室的方向跑。她拼命地奔跑,感觉有些事需要证明,迫切地需要证明!
学校还是熟悉的样子,她一股脑儿冲进了教学楼,一鼓作气地冲上了六楼,红着眼睛,熟门熟路地绕回自己所在的高三(5)班。
六楼整层楼都是被高三承包的,相对而言,这里的氛围更安静些,还透着一股特有的凝重感。而这凝重感,如今深深地盘踞在莫思瑶的胸口,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尽量平缓一下急促的气息,确定了三遍没走错地方,才咬着牙,猛地推开门冲进了教室。
时间在这一刻仿若静止了。
在推开门的这一刻,莫思瑶不能自已地红了眼眶-怎么会这样?教室内的摆设并没有什么不同,每个人桌子上的复习资料依旧堆得像座小山,墙上的挂画已极为陈旧,写着熟悉的励志标语“拼搏”“天道酬勤”“自强不息”……
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她天天都看在眼底,记在心里。
教室里的学习氛围因她的出现被扰乱,每个人都疑惑地从书堆里抬起头看她,冲着她展露出一张张陌生的问号脸,气氛尴尬得可以。
台上的老师也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正因讲课被打断而明显不悦,蹙眉问她:“同学,你哪个班的?”
哪个班的?
她还能是哪个班的?她就是这个班的呀,高三(5)班!
可是昨天早上才扶着眼镜喊了一句“同学们加油啊,离高考还有二十九天”的学委不在。
每天笑嘻嘻的,一下课就爱捧着足球问“谁去踢球”的李国明不在。班里最出名的,一上英语课就打瞌睡,上物理课却龙精虎猛的“偏科侠”王刚不在。
估计有点嫉妒她,所以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冯丽丽不在。甚至今天中午还笑着跟她说“晚自习见”的唐苑也不在……都不在!哪儿去了呢?
莫思瑶“吧嗒”掉了一滴眼泪,自我否定地摇摇头。不!不! 这一定是个玩笑,一定是个玩笑!趁着所有人没反应过来,她扭头又往外跑,径直推开了隔壁班的门。
“程颐!”她大叫。
她迅速扫视过几十张问号脸,内心几乎崩溃了。程颐呢?你在哪儿呢?
顾不上老师的询问,她死死按捺住心中的颤抖,双手拼命扣住书包的两条肩带,转身冲出教室一路狂奔。这一刻,她无所适从,整个人都是茫然与恐慌的。她在哪里?世界到底怎么了? 明明程颐的电话还拨得通,那简短的几句话也表明他认识“莫思瑶”这个人!
可是……到底怎么了?!谁来告诉她到底怎么了?!啊
莫思瑶在三楼楼梯拐角处的宣传栏前停下了脚步,闭上眼睛,再睁开一玻璃框上映出来的还是她的脸,还好,还是她的脸……直到这一刻,她的身体彻底虚软,无力地靠在楼梯间的墙上喘着粗气,害怕,心慌,两眼像打开了水阀,开始拼命地往外流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穿越了吗?穿到哪里了?她解下书包翻了翻,里面都是她自己的东西不。她拼命擦着眼泪,试图把日期看清楚,只见手机顽固地显示着二〇一八年十月二十五日。
二O一八年?
她眨巴眨巴眼睛,想把眼泪眨干净。灰扑扑的显示屏好像在嘲笑她的愚蠢,这分明给足了提示。该死的!她突然用后脑勺狠狠地撞击着墙面,莫思瑶,醒过来,快点醒过来呀!然而无济于事,她只能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思考。快点想想办法啊!报警?不、不,她否定了。现在班级里的同学全部不一样了,家里的电话也打不通。如果现在是二〇一八年,她第一步要先搞清楚,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另一个“莫思瑶”。
她咬牙把认识的人的电话逐个拨了一遍,空号,空号,已停机,已停机。再度拨打了程颐的手机号码,却还是提示关机……
啊-她真的要疯了!
"丁零零……”下课铃声突然在此刻响起。
不多一会儿,一大群学生如潮水般朝楼梯间涌来,叽叽喳喳的,似乎要去集合。
莫思瑶察觉到前头几个人的打量目光,反射性地低下头,有些慌张地将书包重新背好。如今她不想受关注,于是往墙角缩了缩。可要去哪儿?要干些什么?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但在这里干耗着也没有意义。她咬咬牙,干脆背着包,随波逐流地挤进学生中,但心里还是别扭。
就在昨天,她还是他们中的一员,可现在她感觉自己就像这个红色书包,在一群轻装上阵的学生中,显得格格不入。
集合向来是按班级来的,莫思瑶知道队伍排好之后,她的存在就会太过突兀。
正当惶然无措之时,她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这个发现让她直觉性地走向那人,强忍着情绪喊了一声:“石、石老师?”
“哎?”被叫到的人并没有否认这个称谓,瞥了她一眼,大概也觉得面熟,接得很自然,“哪个班的?快去排队,怎么还背着书包?”
“我、我病了,等我妈……来接……”莫思瑶胡乱编了个理由,愣怔地看着石大春老师吹着口哨,继续维持着队伍秩序,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因为接近高考,音乐美术这类的课程早就停了,但秉持着劳逸结合、运动强身的精神,体育课被保留了下来。而就在前两个星期,还在给她上体育课、祝愿大家马到成功的石老师,如今虽然还是同一张脸,眉宇间却多了几分老态,两鬓也有了白发……
莫思瑶站在他旁边,努力扮演一个“有事需要回家,所以背着书包随时就走”的学生形象,一动不敢动地愣怔在原地。她细细地在脑子里整理着刚刚所发生的荒谬的一切,以至于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周边及台上发生的所有事都自动被她屏蔽掉了,她只想凭借她有限的想象力及思考能力,拟定对策,却隐约好像听到谁叫了声她的名字。待回神时,她才听清了扩音器里传出的那个熟悉的声音:“……思瑶助学基金会的主要目的,一是为了感念母校的栽培之恩,为教育事业的发展尽我绵薄之力;二是为纪念一个人…”
思瑶? 啥?人总是对自己的名字格外敏感,待回神时,莫思瑶发现扩音器里传出来的声音也格外熟悉。这犯规的淳厚如中提琴音色般的磁性男中音啊……她歪着头分辨了一下。
“……你们都是我的师弟师妹们,希望你们好好学习,勇攀第一。”下一瞬,莫思瑶心中惊现无数叹号,她猛地抬头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程颐?!
眼下应该是秋季了,虽说她刚刚那样跑上跑下全身发热,但如今身穿短袖站在一群穿着统一的蓝白相间的秋装校服的学生中,还是有种反季节卖弄体魄的格格不入感。除格外打眼,还蛮冷的,尤其是冷风刮过时,她更是觉得四肢发凉。但发凉的不只是四肢,什么叫遍体生寒,她如今深有体会-她已然因这曾经熟悉又全然陌生的世界的所见所闻,而感到无所适从。
是啊,上午还扯着她的马尾,交代着要她买零嘴的那个少年,那个眉眼带笑,调侃着和她一辈子的男孩,完全脱离了记忆中的样子一褪去少年稚气后的他,衣衫笔挺,隔这么远,她都能隐隐感受到他眼神散发出的淡淡锐意。他简短地发完言后,便是公式化的捐赠交接,举手投足间,透露着陌生的、一个有阅历的成熟男人才有的稳重与魅力。
这个世界,或许真的不再是她熟知的那一个了。
这一刻,莫思瑶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她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那个人,可她离台上的距离,不遗余力地强调着她与他、与这个世界的距离,伸手而不可及。
“吧嗒--”一滴眼泪掉了下来,莫思瑶心里百感交集……
她想起高一那年,他们也是这样,列队参加某归国华侨的捐赠仪式,她对着台上穿西装,梳背头的男人感慨了一声“挺帅”,程颐便信誓旦旦地说等他赚钱了,也回来捐点小款,命名为“思瑶助学基金”,让她也名垂青史。
-“吹吧!说得你一定赚得到钱似的。”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还记得他明朗的笑容:“赚不到你养我啊!”“啊呸!”
如今他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莫思瑶强忍着痛哭一场的冲动,看着巨大的支票上写的“思瑶助学基金”几个字,鼻头酸得厉害。她呜咽了一声,感觉一股浓烈的澎湃的情感、夹杂着对这个世界的恐惧与惶然,快将她湮没。
她不管,不管现在是哪一年、哪个乱七八糟的地方,他就是她的程颐,他就是她的程颐!
怎么办?该怎么办?眼看流程就快结束了,莫思瑶抹了把眼泪,大概因为有了目标,她的脑子终于飞速地转动起来。
“……兴国必先兴教,治穷必先治愚。请同学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感谢程颐先生对我校教育事业发展的大力支持!”有人接过了话筒。
莫思瑶挺直了背,擦干了眼泪。
“好,全体都有,解散!”扩音器里新传出来的声音中气十足。一见解散,莫思瑶便把握住机会,混在学生堆里往前走。她观察了一下程颐的动态,他已经被校领导围住,似乎相谈甚欢的样子,她清楚眼下并不是冲上去的好时机。
无论如何,来捐款的同志总不能靠公交出行或者靠腿走来吧?一定有车接送的!莫思瑶环视了一下四周,学校“这么多年”看起来也没什么太大变化。是的,她强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接受了时空错乱这件事……停车场还是在原来划的那片地,位于校园的东部,而唯一允许车辆出入的是学校正门,即便现在决定要走,从走到停车场到将车开到正门口也得二十分钟以上,她只要想办法堵在路上就可以了。
虽然不知道哪辆车是他的,但推算起来,现在是第一节课的课间时间,这个点,校领导和老师都还没下班,所以能出入的车辆估计就
是程颐的没跑了!
莫思瑶难得振奋了些精神,现在有件事她是百分之百确定的一程颐是她的“救命稻草”!
只不过,他们学校向来严进严出,没有通行条她肯定是出不去的,所以电光石火间,她连翻墙的路线都想好了。
当了一辈子的好学生,现在的莫思瑶说翻墙就翻墙!她取下书包抱在怀里,悄悄从篮球场旁绕过。
短暂的捐赠仪式后,体育课仍在继续,一群孩子懒懒散散地集合,交谈着,嬉笑着,青春在他们脸上肆意挥洒。她想起篮球比赛时,曾经当“叛军”给程颐鼓劲加油的自己,想起他空投入篮,冲她得意地飞个媚眼的样子。
那是她曾居住过的宿舍楼。那是校园内唯一一家小卖部。
那是她昨天还为了头碗饭而疯狂奔跑的食堂。学校还是昨天的那个样子,你呢?等等我,程颐!
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地顺利,除了第一次爬树有点紧张,翻墙跳下来的时候有点害怕,其余都是莫思瑶计划中的样子。莫思瑶重新背好书包“埋伏”在车出校门后的必经之路上,感怀地往教学楼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打量着眼前熟悉的街道,还不忘一次次拨打她爸妈以及家里的电话。
结果除了那个听起来冷漠无情的提示音,没有一丝改变。
莫思瑶也是看过几篇科幻小说的人,开始把自己往小说里套,大概是被车撞到十三年之后来了?
啊,程颐那么聪明,他一定可以理解所发生的一切的。莫思瑶握着手机反复说服自己。
只是等待的时间是那么煎熬,她一遍遍地在脑子里演练着说辞,想着如何跟程颐解释自己的存在,可越理越乱,最后脑中一片糨糊时,看到有车缓缓从校门驶出。
眼看着车辆就要加速扬长而去,莫思瑶想都没想就冲出了马路,闭着眼睛,张开双臂横在车子前面。
“吱”轮胎因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莫思瑶心有余悸地往车里望了一眼,脑子嗡嗡地响,约莫是早前被车撞的心理阴影还在。但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司机的样子,她有点担心搞错了对象。见司机打开车门下了车,她风一样地绕到后座,打开了车门,然后……她傻乎乎地盯着坐在车里,正蹙眉对突发状况表达不悦情绪的……程颐。
莫思瑶的眼眶再一次泛红。
好委屈啊,她心里酸涩得不得了。怎么办?要说些什么?莫思瑶有些无措地指了指自己的脸,语速飞快:“你、你还记得这张脸吗?你、你……”她自己都没料到有朝一日会对着这张脸紧张,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她赶忙深吸一口气,调节了一下情绪,“你--你这么震惊的样子,那就是还记得咯!”
司机已经走了过来,但似乎有点避忌她女学生的身份,并没有动手拉扯,只是挡在车门附近,试图隔开她与程颐:“同学,你没事吧?没看到车吗?这么冒冒失失地冲出来,出了事谁负责?”
莫思瑶压根没心思理会他,她瞅准时机从他手臂下方进去,顺势把还处于惊呆状态的程颐往里面推了推,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一坐下来,她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司机被这小姑娘没脸没皮的行为震惊到了,作势就要去拉她。
“秦涛!”见莫思瑶缩了下想躲避的样子,程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突然呵斥了他一声,“把车门关上。"
待车门关上,车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你是谁?”程颐狠狠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没忍住先开了口。他明显压抑着情绪,眼神凌厉冰冷。
“莫思瑶!”
“你鬼扯!”他的情绪猛然爆发,不等莫思瑶开口,他猛地一把捏住她的脸,用力地往外拉扯,声音冰冷,“莫思瑶?把自己整成这个样子就想勾搭我?你到底是谁?”
原来,以为被淡化的那个人的模样,只需要一次抬眸,就能在顷刻间拼凑起来,那么鲜活,那么………真实。
程颐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她,今天他来母校,只是想为所有的过去,为曾经的一切,画上个完美的句点。可这张脸就这样不期然地重新闯入他的眼底,程颐只感觉全世界在那一刻安静了下来,最后归于荒谬。
就连那个红色书包,他也是见过的……正因为如此,眼前这个伪装的女孩才更不可原谅!他的眼眶蓦地有些发热,下意识地加大了力道。
“啊-痛痛痛!”
疼痛来得毫无征兆,莫思瑶被扯得有些坐不稳,原本还有点小忧伤、小犹豫、小踌躇、小忐忑的心情不翼而飞。她一只手试图掰开他的手,另一只手直接用力拍打着他的手臂:“放开我!”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说!”人对声音的记忆甚至会强于对形象的记忆,那熟悉无比的声音勾起太多太多的过往,令他有些烦躁。
“我是莫思瑶!”
“不可能!已经化为一抔尘土的人会重新出现?你到底是谁?”莫思瑶痛得飙出眼泪:“程颐你这个浑蛋!你脑子被猪啃了?放开我!你生于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一号,你家住轩逸花园小区五栋六楼! 最喜欢的漫画是《名侦探柯南》!捐款是受的那个归国华侨的刺激!你说我是谁?”
这声音、语调像魔咒一样缠绕在程颐耳边,太像了!可是,他去送了她最后一程,他亲眼看着她躺在冷冰冰的铁板上,被推进了火化棺。一想到那个场景,他就心神俱灭。他红着眼,手和声音都在颤抖:“你是不是还装了变声器?对我调查得很彻底啊!”
莫思瑶把委屈打碎了吞进肚子,咬着牙死命掰开他的手指头:“不认就不认了!放开我,你这个浑蛋!”然而悬殊的力量让莫思瑶第一次对他滋生出了恐惧的情绪,她红着眼挣扎未果,突然急了眼,“啪”的一声狠狠地甩了个巴掌过去,扯着嗓子吼,“你冷静一点了没?放开我!”
两人同时止了声,程颐被打清醒了一点,并未再施加力气,只是死盯着莫思瑶的眼睛。莫思瑶强迫自己不要畏缩退却,回瞪着他,但心底的委屈和难受情绪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见不得这张脸受委屈……程颐顿了一下,突然泄了气似的松开手,回避了她的视线,自嘲地勾唇:“你要多少钱?你说。”
原本莫思瑶还有些心虚,毕竟甩他巴掌的手掌酥麻刺痛,他浑身散发的陌生的气息也让她感到了强烈的压迫感,可一听这话,她简直要被气死。谁要他什么钱?!
她扫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自己,刘海濡湿,胡乱地贴在额前,马尾也歪了,看起来像个疯婆子,左脸颊更是被捏得火辣辣地疼。她只感觉糟心得不得了,特想一书包砸在这个程颐的脑袋上,再狠狠地踹他两脚。
可她需要他的帮助。她喘着气,抿着嘴,眨掉了糊住视线的眼泪,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声音:“我来之前那天是二〇〇五年五月八号,走到东风二路和人民南路交界处时,看到隔壁楼那个小屁孩不要命地往马路上走,于是我特英雄地冲上前推了他一把,然后司机往我这边打了一下方向盘,直接把我撞飞了。”
“醒过来时一切都不一样了,学校、同学、任课老师……还有永远打不通的电话,一切都让我恐慌。我装病躲在石大春身边,难得能碰上你,可我在学校不敢拦你,又怕保安师傅不放行,就跑去翻墙。说起那堵墙,在小卖部那栋宿舍后边,上学期你隔三岔五就偷爬出去和你们班那几个浑小子通宵打《魔兽世界》,后来滑了一跤,磕破了下巴,我气得三天没理你……"
说到这里,泪水再一次涌上莫思瑶的眼眶:“那围墙修好了,我爬不上去,还好旁边的树长歪了,靠得也近。”她自嘲地笑了笑,“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狗急跳墙’。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厉害,一次性就爬上去了。可是围墙好高,居然那么高,我害怕。可我更怕拦不住你的车,所以我闭着眼睛就跳下来了,你都没问我受没受伤!"
莫思瑶越想越难过,吼道:“现在这情况又不是我刻意安排的!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乐意啊?你呢?你又是谁?你把程颐还给我!你就是披着他那张皮的妖怪,你把程颐还给我!”
她吼完一眨巴眼睛,情绪上来后,开始捂着脸哭。
程颐心里乱得很,突然扣住她的手腕,眼神在接触到她大拇指与食指夹缝处那道不算太明显的白色伤疤时,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怎么会?!
莫思瑶狠狠地抹了把眼泪,瞬间明白了他这个举措:“小学四年级那年春节,你买了一盒手指粗的擦炮,天天在我身旁边玩边显摆,我不服气,和你比谁在擦燃后抓在手里的时间更久。每次都是你赢,我不服输,结果我拿的炮在手里炸了。你在找这道疤,对吗?”
从此他春节再没碰过烟花,C市禁烟花、鞭炮那年,他特地跑来她家告知,还蹭了一碗饭。
莫思瑶一把挣开了他的手,索性把右手臂内侧也展示给他看,一块硬币大小的,同样不太明显的白色疤痕露了出来:“来,一起检查了吧。这是你烫的,就是你为了逗我,不小心把水杯弄倒了,开水泼我手臂上了。从此你大冬天只喝凉水,雷打不动。"
那才是她的程颐啊!她又默默地抹了把眼泪:“我的理想是当建筑设计师,每年我画的图,你都会想办法将它做成模型当成生日礼物送给我。去年你生日,我送给你一对娃娃,你拿到我家,把它们放进了你做的小屋,你说这才是它们应该待的地方.……”莫思瑶已经泪流满面,声音哽咽,“我明明今天早上还在问你回不回家,你说下午约了人打球,让我给你带点好吃的……可是袋子……袋子不见了……程颐,我害怕……"
莫思瑶话锋一转,“呜呜”哭出了声言“我害怕,你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其实都是你们联合起来在整我对不对?我、我想回家,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回家……
她因情绪过激,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程颐一直在沉默地听着,脑子嗡嗡作响,视线不自觉地瞥向她校服上用油性笔画的涂鸦。她向来喜欢画画,天赋也极高,那几只小熊猫画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有一只当年被他恶作剧地点上颗媒婆痣,还有一只被添了好吃痣,如今这两个细节重现,他心里掀起了惊涛!
还有他偷偷在旁边加的那些元素,被她嘲笑是鬼画符的那些字母。那是他的小秘密,那几个乱七八糟的英文字母拼凑在一起是“MY DREAM”--我的梦想。旁边是他的亲笔签名--the one,这个名字,她去世后他再未用过。
这带着涂鸦的校服,当年他也看过一眼,血迹斑斑,最后随着她一块儿烧了。
他猛地指向熊猫旁边的落款“YY”,问:“怎么读?”
一般人会以为这是她名字中“瑶瑶”的拼音首字母,但很少读出来,她也没解释过,直到有次她主动告诉了他。她说那是属于他们俩的甜蜜小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她脸皮薄。
“一歪。”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吸了吸鼻子。
“一歪,yi,第一个字母是属于你的。”那时候的她说。
是她!程颐的脑子一下炸开,死盯着她。她额前纤细的发丝濡湿了,小巧的鼻尖上还渗着汗珠,她左脸颊上有两颗并排的小痣,她的手因过分用力而有些发白,她的神态、她的眼泪,还有她那无比熟悉的语音、语调……
这、这怎么可能?程颐只感觉上天给他开了个无比荒诞的玩笑,一个明明死去了十几年的人,居然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你还不相信我吗?我想读A大的建筑学专业,还准备把土木工程当作备选,你说学不成建筑也没关系,我要真学了土木,你就在后面给我搬砖……”
程颐的脑子“嗡”的一声响,真的是她!她回来了……仍旧是那一年青春逼人的样子。
“你去哪里了?”他突然大吼了一声,指着她,所有压抑的情绪陡然爆发,“你这小浑蛋到底去哪里了?”
“从小你就吃定我,什么都得让着你,不让着你,你就发脾气。我要不是打算把你娶回家,谁会管你!你脾气又犟又臭,软硬不吃,最可恶、最可恶……”他猛地怔住,眼里含泪,笑得无力又心酸,“怎么能留下我一个人呢……从小咱俩干什么都一块儿,你怎么能留下我一个人呢.…"
“呜……”莫思瑶呜咽了一声,坐过去一把抱住他,“程颐!”他顿了一下,没作声。莫思瑶却听到他重重呼吸的声音,似乎在努力平复情绪。
“我、我现在不是还活着吗?我、我再也不丢下你了……”两个人维持这个姿势好一段时间。
“嗤”他突然用双手用力地搓了搓脸,红着眼望了她一眼,很努力地挤出一抹安抚的笑,“回来就好。”
莫思瑶下意识地微微坐开了一点,感觉到了强烈的陌生感。她想了想,又把右手朝他面前伸过去,也挤出一抹笑容:“你看,小时候你说我生命线特别长,我、我会好好活着的!”
程颐又红了眼眶,抹了一把眼泪,哑着嗓子,仍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问道:“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是!是我!”
看着她透着稚气的年少模样,想想早上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和剃掉的胡楂,再想到刚刚失控的眼泪,他突然有些别扭,怕她会觉得这十三年自己并没有变得好一些。他狼狈地别开视线:“我、我们换个地方聊。”不待她回应,他就掩饰性地摁下了车窗。
“程总?”见车窗终于打开,秦涛焦虑地抖动着的腿立马停下来,忙收拾了心情凑过去。不过好奇心害死猫,他克制住自己,并没有往里边张望,但程颐的声音告诉他,刚刚两人在车子里大吵了一架。然而……怎么可能?平日那么冷静自持的程总……和人吵架?对方还是个软妹子。
“开车。"
“是、是!”秦涛凑近了,心里更为吃惊:老板的眼睛怎么红了?程颐没给他机会细看,就又关了窗。秦涛忙上了车,惊讶地发现,那妹子……还在。
秦涛心里痒痒的,却不敢多问,余光瞄了一眼眼眶红红的妹子,和不知从哪里搞了副墨镜戴上的老板,觉得脑容量不大够,犹豫地问:“回……回公司?”
“回家。”
“啊?”秦涛迅速领悟了老板的指示。怎么说他也跟了程颐三年,默契还是有的。他瞥了一眼那个妹子,做恍然大悟状,“哦,同学,家住哪里?”
程颐从后视镜里给了他一记死亡凝视,冷漠地补了两个字:“我家。”莫思瑶看了看贴着玻璃坐的程颐,感觉到他的尴尬与下意识的疏离。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眼前的程颐,早不是当年的那个他了,虽然他背部的温热感还残留在她双臂之上。
莫思瑶收回视线,打开车窗,任风扑面。
“冷不冷?”程颐突然哑着嗓子问。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回了一句:“没关系,年轻。”
程颐被噎了一下,但片刻后还是脱下了外套递给她:“穿上,冻病了挂号还得要身份证。”
如果是以前,他估计就直接把外套给她披上了吧……终究还是不一样了。莫思瑶再一次感觉到了不适应,格外想家。
“不用了。”她索性关上了窗户。
一路上,谁都没有再说话,气氛凝重得可以。
车子很快驶出了学校所在的老城区,熟悉的场景渐渐变得陌生,宽敞的马路上,车辆密集而有序地排列着,以往胡乱穿插在车流中的摩托车没了身影。神奇的是,几乎所有单车统一了款式……
过了两个红绿灯,莫思瑶看到旧人民广场也已经全面翻新,巨大的屏幕上陌生的明星正甜甜地笑着。
一路走来,她看到了好几个地铁出入口的标志,站牌名都是陌生的。万丈高楼平地起,有种认知,叫作天翻地覆……她所有的思路都被印证了。
“所以现在真的是二〇一八年?”她没头没脑地说。
秦涛表面一直保持着平静,内心却波涛汹涌,听到这话没经大脑就直接回了一句:“假的。””
程颐瞪了眼秦涛,说:“真的。”声音里带着一点鼻音。
她便不再作声。所以她是被撞到了一个平行世界?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世界的她,已经……入土为安了,哦,不,是入骨灰盒为安了….
要不要去拜祭一下自己啊?她脑洞大开地想。
车子拐进了位于市中心的高档小区,程颐先下的车,他绕过去打开了莫思瑶那边的车门,并接过了她的书包。
书包有点重,程颐掂了掂,很自然地侧背上肩头。这确实是她的作风,哪怕回家这么短的时间,她也会习惯性地背几本书,明明就不会看。
她活着,这件事很神奇,可他就是信了。她的一举一动,和从他记忆中调取的画面一一对应,就连瞪人时眼眉上挑的弧度都对得上。他们那个年代电子产品还不是很发达、流行,除了照片,并没有影像资料留下来,再怎么处心积虑地去模仿,细节处也不可能模仿得这么自然。他看着她,就像在看一部回忆录。
在她望向车外的时候,他也静下心来偷偷摘下墨镜观察她,她左耳垂窝窝处的那颗痣也对上了,还有她那个略显陈旧的红色书包,肩带处画满了她喜欢的插图。有些细节他其实也忘了,可拼凑起来就是那样。
莫思瑶如今心情已平复了很多。再怎样,贱命一条还在呢,创富靠双手。她问:“那我家呢?”
他忍不住想伸手揉揉她的头,手举到一半时又放下,语调轻柔:“回去再说。你先去开门,密码…”不知道为何,他突然顿了一下。
“让我猜一下。”她试图调解一下气氛,“几位数?"“八位。”
“11150921?”以他的习惯,密码通常是她和他的生日……
“你直接刷卡吧,到楼下等我一下。”程颐并没有直接说出密码,把卡给她再目送她走过去之后,他敲了敲车窗,交代秦涛道,“今天的事,谁都不能说。”
“啊?那--”
“不能。”程颐知道他要说谁,直接打断,“如果泄露半句,你直接去人事处领辞退信。”
秦涛心里一惊:“是……”
“我明天不回公司了,重要的事再联系。”
“啊?那她一-”秦涛总觉得老板衣冠楚楚,侧背着个红色书包很突兀啊,还有,对方成年了没有?
“她你不用管,管住嘴,管住好奇心。”"是……”
莫思瑶这边已经按下刚刚她猜的密码了,只是在交换了顺序还提示错误后,她有点发怔,哦……密码也已经改了啊……
她掩藏住莫名的失落感,拿出程颐给的卡在那个金属底座的高级门禁系统上刷了一下,玻璃门就自动开了。莫思瑶推门而入,只见内庭装饰得富丽堂皇,暗金浮雕壁纸墙上挂着欧式的宫廷画作,大厅东西两面嵌着同色系的落地玻璃,两盆发财树似乎经常有人打理,显得生机勃发,靠墙摆设着沙发与茶几,脚下的大理石砖面亮得发光。
她自动做出“O”形嘴。这只是个过道吧,有必要吗?
电梯过道末端的墙上是电子宣传屏,正循环播放着的广告画面,一副嘲笑她“哎哟,没见过世面”的架势,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莫思瑶感觉自己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暗暗摸了摸肚子,感觉有点饿。晚上那顿,她只吃了两口,原本是打算晚自习后和程颐一起去吃夜宵的,结果……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正当她发愣时,程颐也走了进来,看到她的动作,声音柔和:“饿了?”莫思瑶摇摇头:“还早,就是突然有点馋。不过我还有好多问题,先聊正事。”
“行。那今晚想吃什么?吃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莫思瑶歪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因哭过,显得亮晶晶的,微微有点肿。然而望着成熟稳重版的程颐,她有些不自在,又别开了视线。
程颐也颇为不自然,好在电梯门在此刻打开,他率先一步走进去摁亮了二十一楼的按键,然后按着开门键望向她,承诺道:“什么都可以。”
“真的?”“真的。”
莫思瑶眼睛一亮,不假思索地说道:“麦当劳!”程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你真的 out(过时)了,姑娘。
整栋楼是两梯两户的户型,程颐出电梯时摘下墨镜,低调地说道:“两户都是我的,打通了,一般从那边那个门进。”说着,他指向左边那扇黑亮的、很显气派的防盗门,走过去,在指甲大小的荧光屏上摁了摁,门直接开了。
莫思瑶很没见识地心里一惊,心想:怎样?用高科技吓唬人?
随后,她的心思很快被勾走,轻轻地“哇”了一声。入眼是一大片落地玻璃,视野开阔,直面江景。此时隐隐有马达声入耳,隔窗望去,江水粼粼,波涛翻滚,江对岸高楼耸立,散落的三五艘游轮缓缓游过
江面,翻卷起白色的水花,又随之消逝。
这下子贫富差距一下子凸显出来了,莫思瑶感觉到了强烈的落差感。她跟着程颐进门,在玄关处打量了一下四周。屋内装饰色调偏灰冷,简约中带着不失低调的奢华感,偏厅设置着酒架、小吧台,一盏暗红色吊灯特别显出韵味,正厅陈设着黑色的沙发,对着巨大的电视屏幕,干净且…冷清。
唯有靠近落地玻璃处的藤制吊椅,展露了仅有的温馨感。程颐躬身将一双新的灰黑色的软布拖鞋搁在她脚下。
她顿了一下,脱了鞋,袜尖处被磨破的小洞一览无余,就连她新买的杂牌板鞋,也顿显寒酸。
换作是昨天,她还敢直接把穿着破洞袜子的脚往他身上踩,如今在这陌生的空间内,格外突显了她的局促。她下意识地动了动脚趾,躲避他的目光,迅速踩进拖鞋里。
一切都不同了……这个认知竟如此深刻。
“喝什么?”程颐想让气氛显得轻松一点,在确定身份后,眼前的莫思瑶反而突然乖得……让人心疼。见她欲言又止,他接话,“想喝可乐对不对?”
她点点头。
“想喝可乐压压惊?”他想起好久以前她说过的话,轻轻勾了勾唇,有些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鲜明起来。
见她又点头,他随手将书包搁在鞋柜上,看见了挂绳系在肩带上,另一头插在侧兜里的胸卡。他抽出来看了看,上面还贴着她中考时拍的照片,齐刘海,学生头,粉粉嫩嫩的。胸卡上写着“姓名:莫思瑶;班级:高三(5)班”,后面夹着一张用一块钱叠的心形,空白处依旧是小插图。真的是她!程颐又红了眼眶,吸吸鼻子拐进了隔壁的厨房。不知从何时起,补充冰箱的时候,他总习惯让人多带一瓶可乐。这么多年了,可乐被搁置得一次次过期,却从未打开过。他拿出可乐搁在桌上,却还是先给她倒了杯温水。
家里装了室内供水系统,饮水器直接装在墙上,二十四小时恒温。
“可乐有点凉,先晾晾。”程颐说着把水递给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可乐真的要少喝,不是爱管你,你后槽牙不大好,可乐中的碳酸和磷酸酸性成分会对你牙齿表层起保护作用的牙釉质产生腐蚀,回头你又叫牙疼。”
她这不是还没喝吗?她努努嘴,终于松了一口气:“……你还记得啊?”
“嗯。”记得的。
他又转身进了小吧台,给自己倒了点红酒,然后看向她,再没挪开视线。
莫思瑶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抿了一口水。她有好多想问的问题,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口,但不明不白更难受,于是她鼓起勇气问道:“所以说,我爸妈呢?”
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红酒:“他们很难过,现在……人都在美国。”他并没有详细说,只是说,“我暂时没有他们新的联系方式,但我会帮你找到他们的,不过可能需要些时间。”
“美国?确定不是国美?我爸连英文的‘你好’都发不准,我妈对英语也是一窍不通,他们去那里干什么呀”莫思瑶突然顿住,颓靡地叹了口气,“十三年还是太久了,对吗?”
“你呢?你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不知道,反正好像是眼前一抹黑,浑浑噩噩的,清醒后就到这里了。”
“……真好。”
她轻哼一声:“你现在相信我了?不怀疑我了?”他轻轻摇头。
她却仿佛还要再证明一下,指着自己的左眼:“我这只眼睛有七十五度近视的样子,右眼是五十度,上个月你陪我去验的。因为我说有时候黑板上的字太小,看不大清。我还问你会不会影响高考填报志愿,你说不会。然后你还跑到我班主任面前,说希望把我的座位往前调一点,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我们班主任都跟我说了。她还说,横竖就一个月了,让我们咬咬牙,坚持不要早恋。还好,我成绩还不错,不然她肯定又抓我去谈心了……”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他一眼,别开视线,感慨了一声:“发生了很多事吗?”
他点点头,感慨:“很多,毕竟这么多年了。但无论发生了多少事,我都坚信一点,你活着他们会很开心。”
“这么荒谬的事,他们真的会相信我吗?”
"我相信了,不是吗?”他安抚道,又想调节一下气氛,用略带开玩笑的语气说道,“放心,现在科技很发达,DNA测试的结果几个小时就出来了。而且,你一点也没变……”变的是他们和这个世界。程颐把这句话藏在心底,吸了口气,“叔叔当年是因为工作变动去的美国,去了半年后,阿姨也跟着去了,应该是二〇〇九年左右的事了。抱歉的是,这之后的事情,我不是太清楚,需要花时间去打听一下。”
“没关系,我懂。我小舅舅呢?”
“他从原单位辞职了,听说去了B市,但有没有在那里定居我也不清楚,也断了联系。我也会帮你找他的。”
“那我外婆呢?”
“林婆婆她……是二〇〇八年走的,听说是在家摔了一跤,后来炎症引起并发症,没抢救回来。”
“外婆死了?!”莫思瑶猛地站了起来,紧紧握着水杯,“死了?”她的脑子有些空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我、我、我……”
“等你安顿下来,我带你去看看她,好吗?”程颐放下酒杯,走近她,终于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看着她强忍着眼泪的样子,他那颗原本已经被时光打磨得坚硬的心,变得有些柔软。他轻声道,“瑶瑶,有些事发生了就无法改变,不要因为你的无法参与而过分自责。”
听到这熟悉的称谓,莫思瑶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而且因为他的回应,她的情绪彻底爆发,一把扑进他的怀里大哭:“程颐!呜呜呜……程颐!”
程颐因为她突然的举措显得有些僵硬,他下意识地举高双手,并没有给她回应,却也没有推开她,见她那样伤心,他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我在。"
他的身上有股陌生的淡淡的烟草味,肩膀宽厚结实,能给人莫名的安全感。
她脑子里突然闪过许多关于他的画面,从前那个会偷扯她的辫子,被惹毛了会咬牙切齿地喊她“莫思瑶你等着”的男生,在一瞬之间,长大成男人了。
她见证了他从小男孩成长为男生,却错过了他成长为男人的这十三年。莫思瑶的眼泪瞬间决堤。
她肆意地哭着,宣泄着内心的惊惧,宣泄着骤然得知亲人已逝的悲痛,以及面对世事变迁、物是人非的彷徨、迷惘与惊慌。她哭了许久……终是缓了下来。
“瑶瑶,不要过分强迫自己,你今天接收的东西已经很多了。"她点了点头,眼泪、鼻涕不小心蹭到他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衬衣上,这让她有点尴尬,她抽噎着轻轻推开程颐:“这个……”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轻轻勾了勾嘴角:“这个不重要。”他毫不嫌弃地用手揩了揩,“在我面前,你永远不需要拘谨,也不需要客气。”
莫思瑶没吱声。
程颐知道她还需要时间去接受,便转移话题:“饿不饿?要不咱们不去吃麦当劳了?我给你做点吃的,明天再带你去吃大餐怎么样?刚刚看冰箱里还有点存货。”
她抹去眼泪,吸吸鼻子,睨了他一眼,抽噎着:“你、你会吗?”“不要小看十年单身狗啊。”他说完突然顿了一下,再次揉了揉她的额头,然后边捋袖子,边拐进了厨房。
莫思瑶没大听清:“什么狗?”见没回应,她嘟囔了一声,“能做出啥吃的?去年暑假在我家做的那顿饭,难吃得差点把我吃进医院.……”
大概是因为大哭了一次,发泄了情绪,莫思瑶放松了一点。
只是身为高三综合征晚期患者,在这种做什么都好像不大对的氛围下,她反而想做做题。她倒也没挣扎,去鞋柜上把自己的书包拎了过来。
她习惯性地想先挖出自己的日记本,写几句关于今天的人生感言,结果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都没瞧见。那本子还是初中时买的,保存至今,写了厚厚的一大本。因为里面记载了很多她的小秘密,所以她走到哪里都爱背着。
“啊,怎么不见了?”莫思瑶感觉特别郁闷,把所有东西翻出来找了好几遍还是没找着。难不成她没背回家?不,今天早上她肯定塞书包里了。去哪儿了?
“在找什么?”程颐听到动静,探身出来询问。“你还记不记得我那个日记本?我找不到了。”
“日记本?”他还真花心思去回忆了一下,“红壳的那个?”
“嗯。”莫思瑶一脸不高兴地将课本摞一块儿,然后自暴自弃地说了句,“算了算了。”
今天的糟心事已经够多了,就不给自己添堵了……但还是很不爽啊,郁闷!
程颐突然有点不知怎么应付这种明显的少女情绪:“要不你在屋里随便逛逛?无聊的话,还可以看看电视。哦,要不要玩平板电脑?”
“啥?”她见程颐明显愣了愣,感觉那答案会显得自己很没见识,于是她掏了张纸巾擤了擤鼻子,赌气道,“算了,我还是做试卷吧。”
她直接坐在客厅铺的地毯上,然后把习题册搁在茶几上做起来。程颐看了看她,目光很柔软,回厨房鼓捣一下就出来看看,鼓捣一下又出来看看,就听见她顺口问了一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的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程颐露出“我是白痴吗”的表情:“什么?”
莫思瑶隔着客厅抬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没事,我自己翻书吧。”
"呵……”程颐不觉有些好笑,“你那是什么眼神?”
“啥?”莫思瑶晃了晃笔,人一放松,本性就自然流露出来,“我就是觉得,年纪大了,大概脑子没那么好使了。”
“大姐,我们同一年的好吧?”“不要脸,谁跟你同一年?”程颐笑了:“来,再来一题。”
“你这不是自取其辱吗?”莫思瑶毫不客气地说道,“那好,‘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和‘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的中间是哪句?”
“……我们学过这个?”
“‘侣鱼虾而友麋鹿’。这篇文章是统考范围。”“再来。”他不服输。
莫思瑶白了他一眼:“‘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的上一句呢?”他直接就提着刀子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等等,这句我听过...."
“声断衡阳之浦……”他复述了一次,然后望着她,“我放弃,上一句是什么?”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这是王勃的《滕王阁序》啊。”“……你能不能来句诗词?”
“可以,这句超难,你听好了。”“说。”他握紧刀子。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下一句。”
程颐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提了提刀:“……小心刀剑无眼。”见莫思瑶又埋头做题,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他默默地起身:“很好,你今天晚上吃进肚子里的不会好吃了。”说完他顿了一下,没等到回应,他摸摸鼻子,提着刀想回厨房,又不死心地转身,“你问几个数学题看看?数理化都行,保证给你答上来。”
莫思瑶将笔一搁:“我要吃麦当劳。”输了输了……程颐叹气:“我去做饭。”“保证好吃。”他又补了一句。
回到厨房,程颐默默地握了握拳,他刚刚假装随意地翻了翻她的课本,上面都是她的字迹,她的习题册里还有他修改、备注过的笔记….…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