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算什么呢?”
我落败的兄长跪倒在我脚边,轻声问。
而我坐在竹藤编织的摇椅上,漫不经心地笑他:“算你愚蠢啊,哥哥。”
1
很有意思,我同奚玠同母异父。
他和他那个残废的父亲支持太子,而我父与我则想瑞王继位。
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普天之下,能坐上龙椅的只有一个人。
这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党争。
只是可惜奚玠的父亲仅仅是“德高望重”的太子太傅,不能参与前朝政务,只好让他的儿子来顶这个缺。
这位太子太傅做出的第一件蠢事,就是把他的独子送到尚书府里当学生。
所以我同我这位有着一半血缘的兄长也算一处长大。
2
奚玠聪慧且愚钝。
那时我方才八岁,正是活泼的年纪,父亲事忙,而且因着我母亲的过往,对我也不算亲近。
故而,整个尚书府竟没有一个人敢管教我。
听闻那个所谓的父亲的“政敌”将儿子送来当学生,实在好奇得紧,便偷偷寻了时机来见他。
月黑风高夜,正是鼠虫出没的好时机。
那日我偷偷溜进奚玠空荡的院子,丝毫不畏地推开了门。
于是,门后的奚玠便同我对上了眼神。
他没有惊讶我的贸然出现,我也没有怀疑他站在门后的动机。
我这同母异父的兄长,长了一张肖似母亲的脸。
尤其是多情桃花目,一弯如月唇。
可他冷冷淡淡地持着烛台俯视我,不发一言。
那眼神叫我没由来地感到气恼。
“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掀起眼皮,很不满地朝他质问。
奚玠垂下眼睫来看我,很轻地笑出来:“那奚某说些什么好呢,五姑娘。”
“毕竟深夜造访,并不是什么君子所为。”
那时的奚玠已然束发之年,经年早慧,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竟然还愿意同稚儿插科打诨。
他不屑与我斗嘴,也不想探究没什么地位的“五姑娘”的深意——如果有的话。
3
他高高在上地俯视我,叫我心情糟糕。
我说不出来是因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作为尚书府的五姑娘,除了父亲的无视,也不曾受到过别人赤裸裸的蔑视。
因为我父如日中天,而我那位母亲生前坐上过嫡妻的位置,让我一出生便有嫡女的尊荣。
而他——奚玠,被我母亲抛弃的可怜虫,残废父亲的替罪羊,竟然这样对待我。
奚玠似乎很会察言观色他见我那般模样,很是戏谑地开口问我:“五姑娘如今也学了不入流货色的行止——擅闯私宅了吗?”
烛火因着他的吐息而摇曳,使得他的影子在墙边、桌椅拐角、地面上扭曲地晃动,像狰狞的鬼魂一样蓄势待发。
“尚书府是我父亲的地方,怎么能说得上你的‘私宅’。”我扯开唇角,讥讽着反驳他。
他歪了一下头,大半张阴柔的脸几乎都浸没在浓稠的黑影里。
奚玠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抿起唇,慢慢地蹲下身,他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了一句让人恨不得扑上去咬断他脖子的话。
“妹妹,你和那个女人真是相似啊,应该说,不愧是她的女儿吗?”
4
这句话无异于是在我的禁区来回碾压。
我的脑袋几乎要被怒火焚烧殆尽,所以抬手就想打他,却被他攥住了手腕。
奚玠像一只浸透了冤屈和恶意的恶鬼,在烛火晃荡的光芒下,一点一点抽动着他丑陋的身躯。
他笑意更甚,一字一顿:“真是可悲啊,我的、年幼的妹妹,我的、同母异父的、胞妹。”
真是——恶心。
我的瞳孔里映照出他的轻视和怜悯。
我们如此相似的眼睛里,倒映出截然不同的彼此。
愤怒、偏激、被惯坏了的跋扈和胡搅蛮缠。
冰冷、理智、过于淡然的漠视和极尽挖苦。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一母同胞的兄妹,如同敌军会面谈判一样冷血和丑恶的相识。
5
后来我们没有刻意见过。
我知道西边荒芜得连杂草都不肯生长的破落院子里,滋养着一头丑陋到令人恶心的野兽。
就像奚玠知道东边奢侈到连泉眼都要流出珍珠的阁楼里,生长着一朵艳丽却有毒的曼陀罗一样。
始终彼此察觉,尽管都深居简出。
一直到我十二岁,行二的庶姐要嫁给瑞王做侧妃。
那日,我向父亲展示了我的价值——作为“珍贵宝物”的交换价值。
庶姐出嫁,我同姐妹们在一处,都在二姐的闺房里为二姐送陪嫁。
父亲只是依照着规矩来进行训诫。
那个威严的身居高位的男人,习惯性地在陌生环境里环视,保持着作为掌权者应有的谨慎。
所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注意到我。
他无视过的嫡女,引诱他犯错的女人的血脉——长着精致眉眼的,他的女儿。
他的、新的筹码。
为了他新的棋子,他可以轻而易举忽略今天的主角,即使那是他的另一个女儿。
我看见他转过身来,自上而下地俯视着这一群柔弱的羔羊,眼神逡巡过所有的姐妹后,慢慢落在了我的身上。
父亲啊,你看到我了吗?
我的瞳孔慢慢紧缩,眼角因为兴奋而隐隐有些张裂的痛。
“殷染吧。”他略微思索后,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扯开笑脸,福下身去:“是,父亲。”
父亲甚至愿意吝啬地施舍一点——如果可以称得上的话——父爱和仁慈。
他微眯起眼睛,笑道:“都长这么大了。”
吝啬到甚至多一句话都不肯。
说罢,他便转身去对着二姐训诫。
只不过是让她记得作为尚书家女儿的本分。
让她明白,她的身份和荣耀都来自于她的娘家和她的姓氏。
来自于她的父亲。
所以要乖乖听话,像一只柔软且思想简单的兔子一样,紧紧依偎着她强大的父族和丈夫生存。
6
婚礼进行的很顺利。
毕竟是良辰吉日。
父亲和兄长们在前厅会客,女眷们也同样在隔开的宴席陪客。
“像一个盛大繁荣的妓院。”
我这么想。
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官员的家眷,还是要去出卖尊严,替她们的男人巴结达官显贵。
男人们自己也不例外。
卖掉自己的自尊还不够,连带着妻女都要一同卖掉。
即使是我近乎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父亲也一样。
“所以呢?”
奚玠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神出鬼没,像一只到处乱窜的老鼠。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摸到这处废墟的。
偶尔——我想要自己静静的时候,就会跑到这里躲起来。
他随意找了处断壁残垣坐下,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这里的肮脏和杂乱。
奚玠那张精致艳丽的脸皮上有一颗小痣,就点在唇角下靠近的颚骨的地方。
即使他表现得再儒雅和温润,也总是会显得艳丽和轻浮。
至少在我这里。
他微笑着看向我,“五姑娘想得到什么呢,从尚书令那里?”
他似乎对我的事了如指掌。
这种感觉真的让人不爽。
我掀起唇角,站起身,拂去身上沾染的尘灰。
而后才冷淡地回应他:“明知故问会更有意思吗?”
奚玠眯起眼睛,像一头讨巧的狐狸。
他佯装思考,然后在我转身的时候,才从容地开口:“或许是偏向、看重、培养……”
“也许是权力,或者——取代。”
他的声音平静而稳定,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大逆不道。
我定住脚步,转身,三步并两步,站到奚玠面前。
低下头去俯视装成温润公子的奚玠,已经不屑于伪装:“那你呢,哥哥,被当成物品贱卖到尚书府的你,又想得到什么呢?”
可怜吗?
到底谁更可怜一点呢——是自愿成为棋子的我,还是被迫贱卖的你?
“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不是一样的吗,哥哥?”我扬起一张笑脸,抬起手,慢慢掐住他的脖颈。
纤细的手指慢慢收紧,染着豆蔻的指甲陷进他的皮肉,直到渐渐渗出鲜血来。
我亲爱的年长的哥哥,纵容我伤害你的异父兄长。
不曾挣扎一点的你,其实也享受着这种痛楚吧——自由,以及完全支配自由的一切权力和地位。
你我所求不过如此而已。
困于权势和欲望的父亲们,放荡且攀高枝的母亲,将我们紧紧捆在祭坛上。
一旦我们想要逃脱、渴望支配自己的自由,便要被他们点起的烈火焚烧,烧焦皮肉,烧干血液。
哀求和哭嚎都无济于事,被折磨到精神失常,变成疯子。
只有肉体的疼痛才能让我们片刻清醒。
贪恋自残和互相伤害已经成为习惯和慰藉。
只有濒死的生命才极其渴望活着、活下来。
而我们已然成为了那副疯狂扭曲的模样,无法得到救赎和治愈,那就只好取代祭坛上放火的父亲们。
这是我们争夺权力、不断撕咬和啃食的理由和开始。
7
他沉沉如墨色的眼睛就这么平淡地盯着我。
奚玠似乎从未有失态。
即使被我的同父兄长们取笑折辱,即使被我的父亲打压刁难。
他总是惯常用一副半死不活的窝囊样子活着。
倒人胃口。
我觉得无趣,松开手,被鲜血濡湿的指甲抚上他死人一样惨白的脸。
一道道刺眼的血色遗留在他波澜不惊的面皮上。
他只慢慢垂下眼睫,清浅出声。
“人生只似风前絮……”
8
欢也零星。
9
悲也零星。
10
都作连江点点萍。
11
那日,奚玠顶着一张沾染血痕的脸,带着脖子上明显的伤口,向父亲拜别。
这无异于向父亲的权威宣战。
表面勉强维持的平衡轰然崩塌——党争,无可避免地提上日程。
父亲在他的书房召见我。
这已经不能算简单地贩卖珍宝获利,或许说,父亲寻得了上好的材料,要将其打造成惊艳绝伦的利刃。
“啪。”
父亲的一巴掌几乎要将我的脖颈打折,我闭了闭眼才缓然转回头。
脸颊上的肿痛让我不能太好地控制表情,所以我低下头,不叫他看见我的狰狞。
“殷染啊,”父亲喟叹,转身坐回他的位置,“你可知为父为何要打你?”
“回父亲,是女儿……留下了把柄。”
父亲鹰隼般的眼神穿透我的骨缝,似乎在估量我的反骨。
他忽然笑起来,似乎在讥讽我的天真。
“你母亲的‘嫁妆’,是奚太傅的髌骨,她女儿的投名状,却只是奚太傅独子的丑态……”
父亲倚在黄花梨太师椅上,神色戏谑:“我以为你聪慧过人,原只是自作聪明。”
他似乎是想起什么,才挑了一下眉头:“真该感谢你没用的娘给你留下这副容貌。”
他忽然走到我面前,掐着我的下颚迫使我仰头。
这个商人,贩卖珠宝羔羊的所谓“父亲”的奸商,在细细估量他新得的珍宝的价值。
“或许,”他微微眯起眼睛,“我的女儿是要成为国母的。”
——我的珠宝是能卖得大价钱的。
现在只需要细细雕琢,为其造势,静候时机。
12
二姐快要临盆了。
她在春天嫁过去,在冬天生子,秋收冬藏。
一切水到渠成。
父亲叫我多去瑞王府走动,探望二姐姐。
父亲似乎将瑞王当成了最大的筹码,宁愿将自己的两颗棋子都压在瑞王的棋盘上。
“你来了。”二姐姐身子笨重的很,只能依在美人榻上,闲适地做些女红。
我福下身子给二姐姐请安,她摆手要我坐下:“不用拘束,都是自家姐妹。”
我依言谢过,在一旁坐下,才抬眼看我这位姐姐。
她总是显得倦怠,自我见她,便像一具包裹着尸骸的纸人。
像是通过某种做法养出来的傀儡。
二姐姐女红做到一半,便将针线放进篾箩里不再动了。
“虽然还不知晓男女……”她慢慢地抚摸着她鼓胀得惊人的肚皮,在厚重的华服之下高高隆起。
像是某种即将破腹而出的疥疮或瘤子。
而二姐姐她那张向来呆板木然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丝别样的神情。
一种小孩子得到心爱玩具那种痴傻的表情。
她笑着看向我:“小五不如给孩子取个乳名,以后同你也亲近些。”
我牵扯起微笑,推辞:“姐姐言重,王爷子嗣的乳名怎么轮得到我来取。”
二姐姐的眼神变了,说不上来那是畏惧还是担忧,又或者是威胁和不满。
可她仍然坚持,带着笑意地冰冷地对我施压。
或许她已经察觉了父亲的安排和指示,所以她才要在还能够支配我的时间内,尽可能将我和她——她的孩子牵扯到一起。
这是她对父亲的反抗,和自己求生的冒险尝试。
二姐姐曾经是这样的人吗?
我紧盯着她的眼睛,想从她的遮掩和躲避中窥视她的目的。
是什么呢?
是什么让二姐姐——那样柔软木然的二姐姐变得这么模糊和虚伪的?
我的目光慢慢移到那个恐怖高耸的肚皮上。
二姐姐下意识地捧住小腹,手指尽可能包裹那团肉。
“既然二姐姐这么说,那妹妹只好却之不恭了。”
我抬起眼,微笑着看向紧绷的二姐姐。
——是孩子啊。
“这孩子是姐姐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要谨慎,选个寓意好的乳名。”
——或者说,是母性吗?
“若是男孩,就叫‘显允’,‘显允君子,莫不令德’。”
——即使那是吸食母亲血肉的怪物。
“若是女孩……‘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便叫‘朝桐’。”
——我可怜可爱的姐姐啊,居然要为了那一团肉去挑战父亲吗?
“显允,朝桐……很好听。”二姐姐的笑似乎真诚了许多,她的脸上甚至浮现出稚童般的天真和纯粹。
该说你是愚蠢还是勇敢?
12
身后的门被王府的下人合上,我的侍女立刻上前将白狐皮大氅披在我肩上,遮挡了冬日里几乎要割伤皮肉的寒风。
今日的天是阴沉沉的灰白色,空旷浑浊得好似掺了墙灰的茶水。
我仰起头,慢慢地呼吸着空中流动的冷气。
王府里温暖轻巧的空气粘稠得像一滩没有味道的血,而街道上冰冷凝结的寒风却野蛮得像草原上挣脱缰绳狂奔的野马。
真正的肉体和灵魂的需要,完全割裂的取舍。
“走吧。”我将大氅裹紧了些许,迈步走下瑞王府的台阶。
或许不久之后,殷家女,又要嫁作皇家妇了。
13
奚玠未承恩荫,而是科举入仕。
他原先就极有天分,成为父亲的学生之前,便已是当年解元。
父亲不准他科举,因此便白白荒废了五年。
如今拾起来,仍然在春闱中拔得头筹。
便是同父亲拜别后第二日。
殿试更是得皇帝钦点状元,赐颍州通判,即刻上任。
不晓得他什么居心。
即使颍州在西北,距盛京近千里,他仍月月书信一封,送至我手中。
发黄脆化的草纸,敷衍褶皱的信封,墨迹晕开的模糊字体,甚至颍州的风尘,都一同送到了我手边。
这算什么呢?
向我炫耀他难得的、而我却可望不可即的自由吗?
信封里积攒了很少的沙砾,如今随着信纸抽出而秫秫掉落出来。
里面依旧是一句看不懂的话——就为这几个字,断送了他在尚书府的线,值得吗?
“说吧,”我捏着信封,懒散地倚在榻上:“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心甘情愿……到我身边当细作?”
下头跪着我乳母的女儿,自小服侍我的婢女青霜。
她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地上,与往常一般回话:“回姑娘,奴婢自愿的。”
我垂下眼睫来看她,手指摩挲着信封的毛边。
青霜,我从不怀疑她的忠诚和聪慧。
她是我独一无二的利刃,是我无法斩断的牵绊。
我真正的母亲,我的姐妹,也是为了契合我而长成如今模样的,我的“女儿”。
“为什么呢?”我将信封摁在桌面上,尾指轻轻敲着毛面。
所以是为什么呢?让我的青霜“自愿”背叛我而成为他的细作。
青霜慢慢直起身,低着头,只是风轻云淡地跟我解释她同奚玠的渊源。
甚至比和我一处还要久的渊源。
14
这涉及一桩旧事。
我的乳母,是太傅府里的人,跟在我母亲身边,自我母亲嫁入太傅府便一直服侍着我的母亲。
青霜出生在母亲入府前,而当母亲有喜时,乳母也正好有了身孕。
可惜乳母有孕三月余小产,青霜也没了弟弟。
所以在母亲生下奚玠后,便把奚玠当做弟弟疼爱。
直到母亲将奚太傅髌骨剜去,当做投名状,做了尚书府的女主人。
乳母跟着母亲到了尚书府,青霜仍在太傅府跟着她父亲。
后来我出生后,乳母便把青霜接出来做我侍女。
直到奚玠被奚太傅送进尚书府当“质子”,青霜才又和奚玠有了联系。
其实这些我都不在乎,只是、只是她不信任我,她相信瞒着我会比告知我,结果更好……
——她在乎奚玠,更甚于我。
我的指甲几乎陷进桌角。
奚玠,我的异父兄长,我母亲的第一个孩子,青霜的“弟弟”……
而我总是后来,承接着我不情愿却无法改变的一切。
我的父亲,我的众多姐妹,我作为女子的身份——尚书府,一个养蛊的深坛,互相蚕食的金钵,逃不脱,挣不开,只能沉沦和同流。
而今,我的青霜,也对我抛弃了所谓的“情义”了吗?
我的手指摩挲着桌角的坑洼,像在抚摸我千疮百孔的躯体和心脏。
我们都在尚书府烂掉了吗?
“青霜啊,”我听着我的躯体哭泣,“青霜啊——”
我该怎么办啊?
15
奚玠在这个冬天回京。
父亲叫我清理掉青霜,因为青霜不合时宜的诚实。
看着父亲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我忽然想清楚了很多事。
譬如青霜的沉默,我的所谓“谅解”,我和青霜那些幼稚的情谊,还有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和奚玠微妙的关系。
青霜被杖刑时,我就裹着狐皮裘站在她身旁看着。
九寒天啊,我的青霜套着单薄的外衣,被拖到窄窄的长凳上,钉板连着血带着肉起起伏伏。
天太冷了,呼出的热气凝成白雾,在我眼前模糊地缭绕着,像是幻境或是天堂。
我的耳边只是一遍遍重复青霜抱着我时,给我唱的民谣。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好冷啊,是一九二九,三九或者四九?
我想问问我的青霜,可是我动不了,好像连血液都结了冰,和石板长在了一起,一经分离,血肉模糊。
可是我想问问青霜,所以我挣烂了皮肉,但我走不动,所以我跪下。
我贴近那张惨白的脸,像很小的时候伏在她膝上那般,伏在窄凳的间隙,天真讨喜地问她:“青霜,今天好冷啊,是一九还是二九?”
青霜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轻轻地、轻轻地笑起来:“姑娘,忘记……今儿都到七九了——”
七九……七九河开、河开怎么还这么冷?
冷得青霜都要结冰,一同被留在昨日的寒天。
冷得血液都冻结,喘息都吃力,我想紧紧拉住青霜,把她从上一刻扯出来。
可是,青霜、青霜死了,她动不了,也离不开。
我的母亲、我的姐妹、我的女儿,被我父亲、被我自己一同埋葬在这个阴冷的晌午。
15
他们说,五姑娘疯了,自小服侍她的婢女被打死在她眼前,她还笑得出来。
笑的那么天真,却也残忍。
诡异却实在美丽。
16
二姐临盆那天,是久违的明媚冬日。
父亲授意,我正巧在场。
她发动时,我就坐在她身边,一同挑虎头鞋的小样。
血水一盆盆端出来,奴仆进进出出,二姐的嚎叫一声比一声尖利,像悬崖边上烈风的尖啸。
而我姐夫、我未来的丈夫,在二姐生死攸关的时候,才慢慢踱到产房门前。
自我第一眼见到端王,我就明白了父亲所有的筹谋。
这个虚弱、苍白、懦弱而冷血的男人,被我父“寄予厚望”的皇嗣,我未来的夫君……
——是我父亲的傀儡。
我向端王见礼,端王几乎将眼睛钉在我身上,黏腻得好似杀鸡的血浇在身上。
“你就是尚书大人的爱女吧。”他笑眯眯地要来扶我,我不着声色地躲开。
二姐姐的哀嚎,一声声浸入我的骨缝,比起父亲所有的训导和授意都更令我恐惧。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却在我面前笑意不减。
我和二姐姐都是父亲的傀儡,安插在端王府的探子,端王身边随时会取他性命的刀剑。
父亲不屑,端王不信,姐妹都要反目。
而我只觉手指战栗,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说不上来是惧怕还是兴奋。
我们身不由己,可我一无所有,所以无所畏惧。
17
二姐姐生了个女儿,端王喜不自胜,一叠声要仆从去告诉父亲。
“五妹妹可想好名字了?”端王欢喜得口不择言,竟然转头来问我。
我抬起眼看他,一时之间,竟不知他是大智若愚还是真的愚钝。
“二姐姐选定了,小郡主乳名‘朝桐’。”
“朝桐,朝桐好。”端王又忙不迭地去散喜钱,赏产婆,好似他真心为添了一个女儿欣喜若狂。
如若真是如此,为何不去问问二姐姐和婴孩的状况?
我目送端王快步走出庭院,院外的恭维一阵高过一阵,敲锣打鼓,早早备好了似的。
我掀了掀唇角,拎起裙摆,踩着没擦干的血水,进了所谓“污秽”的产房。
二姐姐躺在床上,憔悴得像是府里柴房打杂的嬷嬷——
我的目光移向她原本鼓胀而今干瘪的肚皮。
二姐姐艰难地睁开眼,她勉力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
我坐在床沿,替她掖好被角,轻声安抚她:“姐姐好好歇息罢,小郡主平安。”
二姐姐的眼角沁出泪来,她的唇角不停颤动。
我晓得她庆幸什么——好在是个女儿,好在我还未进门。
姐姐至少可以保住这个孩子。
二姐姐生了端王血脉,父亲说不上欢喜,毕竟不是有机会承袭王位的儿子,端王还得活着。
而我还要嫁给端王当制衡他的棋子。
父亲让人给二姐姐送了些滋补的好东西,又把尚书府的老人支给二姐姐调理身子。
——想来相较于我,父亲更倾向于叫二姐姐诞下“世子”。
18
端王正因着朝桐的事大摆筵席,宴请大臣,或者说,拉帮结派。
一时半会也管不得我,倒叫我空闲下来。
除夕夜里,父亲去宫中赴宴,府中无主母,加之姐妹兄弟不和,便各自过各自的日子。
偌大一个尚书府,冷寂得如同无人认领的棺材。
而我身边也没了青霜,便也不过这种喜庆日子。
而奚玠,倒像我八岁那年擅闯他那破院子一般,站在门前看我。
他携着霜雪的冷气,呛得人直咳嗽。
彼时我指使了下人将炭盆子搁在地下,弄了些黄纸烧着玩儿。
奚玠便这么推开门,叫狂风吹散了盆子里的灰烬,打着旋落到了整个房间,沉沉的,好似下了一场灰雪。
他心情很差。
可是他还端着那张笑脸,浅浅的,淡淡的,温和又疏离的笑脸。
我抬眼打量他——已经有一年了,我们已经一年未曾见过了。
颍州的风尘被我封在匣子里,十二月的砂砾积起薄薄一层,嵌进丝绸帕子的缝隙,不可分离,与之共存。
这是,裹挟霜雪与风尘的,我的哥哥、我的敌人。
冻僵的手指捏不住黄纸,那一簇粗糙的纸倏地掉落进火盆,火舌倏然舔上我的指尖。
有淡而缓的灼痛感。
奚玠垂下眼睫,他那张脸在灯火摇曳间,沉下去,又浮上来。
我等待着他的只言片语,好叫我试图解释什么。
或许是青霜的死,或许是对端王的勾引,或许是……那些信。
哥哥,哥哥啊——
他忽而笑起来,身后明明如昼的月光拢在他身上,却叫他整个人都黯淡无光。
“许久不见,妹妹。”
我沉寂的呼吸忽而重起来,指甲嵌进手心里,熟悉的痛感拉扯着我的心脏。
唇角因偶尔抽搐而酸痛——我是该笑的。
可我只定定看着他走近,像八岁那年缓缓蹲跪在我面前,他仰头看我。
这是父亲的政敌,母亲的耻辱,我不该存在的兄长。
可我们是世上唯独心意相通的彼此。
即使不择手段都是一般无二的模样。
“五姑娘……许是不久后,便要叫,端王妃殿下。”他眯起眼睛,声音激起淡淡的涟漪。
桌边的火盆子还灼灼地舔舐着人间送往阴曹地府的信纸,不可忽视地放肆舞动。
我垂下眼睫看他,散下来的发丝垂到他颊边,轻扫他唇下的小痣。
“颍州刺史,或者说,弑父僭位的奚‘太傅?”
奚玠扯了一下唇角,伸手将我膝上的褶皱慢慢抚平,手指修长干净。
起身拾起桌上纷飞凌乱的黄纸,随手丢进饥肠辘辘的火盆,火焰倏地一下窜起来,甚至噬咬到他手上缠着的珠串的穗子。
他沉默看着那串晶莹剔透的翡翠珠串,最后释然地抿唇,扶着我冰冷的手,将珠串放在我掌心。
“殷染啊,”他唇角的小痣生动起来,狡黠得如同偷到腥的狐狸,“年年岁岁,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19
隔日,京城便传遍了奚太傅之死。
更夫在西郊巷口发现了冻僵的奚太傅的尸首。
听闻这件事时,奚玠正在我的闺房吃茶。
往先他不肯也不能踏足的东阁如今却叫他来去自如。
我拢起白狐狸大氅,伸手去探窗外的大雪,一团团、茸茸地打着旋落在我掌心,倏然化作小小一滴水珠。
“如今算什么呢?”我捻了捻指尖,漫不经心问他:“奚太傅死掉了,太子党已然任你支配。”
“你要同父亲夺权不是?”
奚玠放下茶盏,抬眼看向我。
他那样失神、瞳孔涣散空洞,沉沉地叫我看不透,也辨不清。
我看他慢慢起身,走向我,将手搭在窗沿上,淡淡地开口:“江南未曾见过京城雪,京城也不知颍州风。”
他转头看向我:“父亲争权夺利忘记初心,违背誓言,天理难容而受天谴。”
“殷尚书如是。”
奚玠抬起手,替我拢紧大氅,隔绝风雪。
他的手指压住领口,一点点替我理好脖颈处柔软凌乱的白狐狸毛,偶尔会触碰到我的下颚,轻柔得好似有羽毛在拂动。
我抬起脸,紧紧盯着他的脸,手中的珠串被我攥得咯吱作响。
我忽地拂开他的手,珠串的穗子甚至打到了奚玠颚角的小痣。
他未曾躲开,只是慢慢收回了手,垂下眼睫,不再看我。
“才短短几月,奚公子便成这副赤子模样,原是我心胸狭隘,蛇蝎心肠,为了争权夺利连良心都不顾了?”
似是生吞了未熟的酸涩梅子,连面容都痛苦地扭曲到几乎消失。
“是,颍州通判晓得江南烟雨,颍州风尘,京城雪月,而我困囿后院,只做的些上不得台面的丑事。”
“你是前途无量、平步青云的官员,你是来去自如的潇洒公子,而我、我!”
绷紧而抽痛的额角,像即将绷断的弓弦,我在罡风凌冽的悬崖之上摇摇欲坠,而奚玠——
那个曾与我那般相似、一同痛苦的我的血亲,我们曾一样的阴狠丑陋,像以腐肉为食的乌鸦,永远不祥、为人厌弃,只有彼此,在空洞的虚无里撕咬彼此来确认生息。
而今却光辉伟岸地站在平地,平静地、道貌岸然地对我们的罪恶进行指摘——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我身形一歪,手指紧紧抓住窗框,指甲被木头硌到与肉分离流血,而我依赖这种痛楚清醒。
“哥哥……”我扯起微笑,指甲劈裂流血的手指顺着他的肩,绕到他的颈后,将身子贴近他。
我仰起头,言笑晏晏:“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种境地,是你引诱我的,是你将我引到这条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路上的。”
我们本该如此纠缠,发春的毒蛇一般交颈。
20
太子党倚重奚玠已成定局,而父亲与端王虽表面一体,实则却时刻妄图取代彼此,一家独大。
我同端王的婚事不可避免地提上日程。
奚玠入宫述职后便在元宵前离开京城,因奚太傅卒,皇帝恩悯,便将他调任吴州刺史。
荒芜的贫瘠之地只会积累盐碱,而不会绽放鲜花。
尚书府就如同一处密不透风的荒漠,所有的虫蛇都在其中苦苦挣扎,互相猎食。
其中就有不长眼的,在我的及笄礼上给我使绊子,想搅黄我的婚事。
孙姨娘给父亲生了一个儿子,不过从小就被掌事的赵姨娘养着,所以母子并不亲近。
后来又养了个女儿,就是我的四姐姐,因为是在身边待着的,如珠如宝地照顾着,为了她这个女儿,任什么事,都要与其他姑娘争一争。
二姐姐作为庶女嫁入端王府,已经叫她熏红了眼珠子,如今连我这个幺女都要嫁人,她自然是受不了。
难为姨娘不长脑子,好歹生了副好皮囊,让父亲怎么都没把她撵出去。
只是——
她千不该万不该,嚼我和奚玠的舌根子。
当她在众宾客面前说出那句“怎么着,吴州刺史都要来贺一贺五姑娘的大日子,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她和她的那一双儿女其实都已经完了。
我站在父亲身旁,扯起唇角,微微扬起下颚,垂下眼睫,看着众人之间手足无措的孙姨娘,忽而涌起一股子幸灾乐祸的意味。
父亲的手青筋毕露,表情厚重得感觉要下一场暴雨。
众矢之的,现如今怕是连万箭穿心都算痛快的死法了。
我看够了笑话,上前一步,正想解围,却听见熟悉的声音。
“确实如此。”奚玠踩着泥水走进来,他身上淋了雨,衣袍上留着深深浅浅的圆圈,唇角的小痣因着他的笑意而魅惑生动,“五姑娘的大日子,怎么说,学生都要来的……”
他抬手拂了一下外衣留存的水珠,慢悠悠地抬起头来看向父亲,“您说是吗,老师?”
奚玠依旧一副温润的笑颜,三言两语将我同他的矛头指向了他与父亲。
“真是抱歉,”他微微歪了一下头,笑意盈盈,“学生来得匆忙,不曾备过什么贵重玩意,只得太子殿下一幅《富江春山图》,赠予尚书令赏玩。”
父亲的面部抽搐了一下,才笑着回奚玠:“那便谢过太子殿下了。”
奚玠将手中那幅卷轴递交给侍从,父亲抬手,示意管家收起。
奚玠抿唇,“除此之外,太子殿下还叫臣誊写了一幅《礼记》,想来老师也不陌生,正是《大学之道》。”
父亲扯起一边唇角,宠辱不惊地谢过太子后,便张罗着要奚玠入座。
奚玠的眼神扫过我,那双眼睛定住我的神魂,却轻飘飘地掠过,而后他便推脱:“奚某不过是遵太子之命,来此赠礼,不速之客,不敢久留。”